留壶云

猫鼠游戏 2

唐晶挑房子的时候,第一眼就相中了那几块视野开阔的大玻璃窗。她贴在玻璃上向外望,这里是高层,低头是苏州河,抬头就是东方明珠,像是把整个上海都融进了这方天地似的,当时就被迷住了,哪怕是二手房也拍板买下。领钥匙时贺涵陪她一道来,家具刚被搬得几乎空了,整个屋子空旷灰白,唯有那几块亮堂堂的大玻璃窗依旧光彩熠熠。贺涵头一回来,也第一眼就相中了这气派,点头称许唐晶的眼光:“这大玻璃好,视野好,站得高又看得远,有格局。”他几步迈进客厅,唐晶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四处转了转,环顾四周,又道:“你干脆把隔断都打通,不要浪费了这么好的风景。”

 

唐晶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贺涵转过身,像台球在桌上滚了几遭,终于进了洞似的,把视线落回到她身上,一派预料到的定然,“这就叫心有灵犀。”唐晶嗔他鬼话连篇,他笑着不置可否,却向她伸手问钥匙。

 

“我为什么要给你我家的钥匙?”唐晶眨眨眼,背起双手,不为所动。

 

贺涵又伸出另一只手,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串钥匙,循循善诱:“我们可以做个交易。”唐晶定了定神,悄悄把钥匙换了个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掌心的薄汗,才抛给他,做了交换。她掂了掂手上的新钥匙,却说:“贺老师,我可要换密码锁。”贺涵八风不动:“那就请唐小姐,设一个能让我猜出来的密码。”

 

彼时立秋已过,即便空调不开,也不至于燥热难耐。贺涵拉着唐晶盘腿坐在靠窗的地上,背后的上海在下雨,淅沥沥的秋雨,缠绵不休。唐晶把脑袋歪在玻璃上,用手去触落在窗上的雨滴,自然分毫都沾不上湿意。贺涵拢住她凉丝丝的手指,又拢住她薄薄的两片蝴蝶骨,送给她一场迟来的雨。

 

装修刚开始,贺涵本想亲陪,无奈正谈着个棘手的项目,甲方着急,点名要他来接这一单。他明面上端着波澜不惊,实则私底下咖啡当水喝,几乎住在公司里,便只给了唐晶一个室内设计师的联系方式,说他的风格,你肯定喜欢。唐晶把这张名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终叹了口气,还是联系了他。前后折腾了将近半年,唐晶时而去监工,进门第一眼是玻璃窗,第二眼就是打通隔断后裸露的混凝土梁和立柱,整个空间开放、流畅,如同探囊取物。她一时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岸上看池鱼的人,还是池塘里看岸人的鱼。

 

这分明就是贺涵的风格。她想。好在那几块玻璃总是她的。

 

中国有句老话: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这句话和资本世界的规律一样颠扑不破。危机恰恰在最繁荣的时候掉头而下,唐晶清晰地记得,过了经济指标过于靓丽的上一年后,那是她工作以来唯一一次年底没有涨薪的年份,接着就是大幅度的裁员。高压之下任谁都不免惶恐,连唐晶都极其罕见地错了好几个数据,贺涵亲自把她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惹得一众无心工作的职员如同见了腐肉的苍蝇一样嗡嗡私语。唐晶如芒在背,低头跟着贺涵进了玻璃门,早就做好了被骂一顿的准备。

 

可贺涵闭口不谈这次失误,慢条斯理给她端了一杯咖啡,问:“你知不知道二八定律?”唐晶接过咖啡,尚热,迟钝地点了点头。贺涵绕过长桌,坐回老板椅,状似慵懒道:“社会里80%的财富都掌握在20%的人手中,同样,80%的人在抵抗危机,只有20%的人会在危机中趁势而起。”他说着又坐正了,一双眼紧紧盯着唐晶:“危机有两面,一面是危险,一面是机会。唐晶,我可以答应你,只要树不倒,裁掉的人再多,我也不会让上面裁掉你——但你必须要答应我做到那20%。”

 

这句话唐晶记了十年,不在于它多么精辟,而是当时资本的泡沫融化了一切,她只想竭力抓住什么,有枝便依,有岸便靠,什么话听起来都振聋发聩。那危机的一年间,她买了一个日记本,记下许多贺涵的话,就是为了安自己的心。她中学时爱看张爱玲,白流苏和范柳原互相算计了那么久,还是被战乱的洪流拢到了一起;她早忘记了一年前绝不结婚的誓言,本以为自己和贺涵也能如故事圆满——然而贺涵记得,亲吻她,却从不说娶她。她终于确凿了:这只是一场猫鼠游戏,猫要是真捉到了鼠,圆满结局就意味着彻底结束;她要是想永远和猫纠缠下去,就要绝顶聪明,决计不碰猫的胡子。

 

金融危机的海潮渐渐退去,她安然渡过,便定下心思,抖擞精神,只拼事业。罗子君这一年生了个男孩,夫家娘家都喜不自禁,摆满月酒时连多年不见的大学校友都请来了,个个都成双成对,有的也早就有了孩子,只有唐晶孤身一人。少不了有人乱嚼舌根,唐晶一笑,包了个最大的红包,噎死所有人。

 

流言归流言,子君美滋滋地点着收来的份子钱,不忘问她:“你和那个贺涵怎么样了?”唐晶笑着摇头不语。子君说:“老姑娘,你要急死我呀。”唐晶打趣她:“皇上不急急太监。”子君作势要打她,最终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完了又叹气:“你要是我妈妈的女儿,早就要被一天天提着耳朵骂啦!”唐晶倒又笑起来:“你要是遇见贺涵,也不好过。”

 

此后无风无雨,稀松平常。唐晶升任Senior consultant的那一天,贺涵说要请她一顿晚餐,又不告诉她到哪里。汽车最终拐进一个清幽的小院里,贺涵熄火拔了钥匙,唐晶要开车门,却被他按住。唐晶不明所以地坐在漆黑一片的车厢中,很快这侧车门又被拉开,贺涵去牵她的手,绅士优雅又不容商榷。唐晶抬头,一蓬竹子中挂着灯笼,上书“酱子”两字,猜测是家日料店。

 

“我一般不随便带人来这里。”贺涵关上车门,遥控上了锁,轻轻揽住唐晶的肩膀,低声道,“这儿的老板,你叫他老卓就行,我很多年的哥们儿。”唐晶仰脸看他,狡黠道:“那我待会儿就要问问他,你说的是不是真的。”贺涵点了点她的鼻尖,像庄子中的石匠,挥斧擦去郢人鼻尖上的白垩泥,秋毫无伤。

 

贺涵一直揽着她走进店里,这还是她第一回在外人面前与他这么亲密,也就明白了至少在多年哥们儿的这一条,他没有说谎。她松了口气,有些雀跃于终于得以窥探到一毫贺涵的真实深处;又有些困惑,好像做了一套从没学过的试卷,却莫名其妙及了格一样。

 

贺涵进了门就喊:“老卓,上菜!”唐晶四下看了一圈,一个男人从吧台后的后厨掀帘出来,一下子就和她对上了眼。她定了定神,那个男人看看她,又看看贺涵,笑道:“好嘞,我给你开瓶好的日威?甘口还是辛口?”贺涵这时候才松开唐晶的肩膀,和她说:“你定,我开车,不能喝酒。”唐晶有些窘:“我……不懂,你定就好。”老卓大笑着放下布帘:“我定了,甘口!”

 

唐晶彼时还没有吃惯日料,威士忌的好坏也尝不出来,委实算不上是一顿多么好的饭菜,但毕竟对面的人是贺涵,她甘之若饴。此后的许多年她成了这里的常客,和老卓也逐渐熟稔起来,却依旧忘不了贺涵揽着她肩膀一路走进店门的感觉,忘不了贺涵举杯祝她早日升Manager的温柔眼神。女人总是很好哄,你给她五分,她能回赠你十分,一点甜头就能胜过十句争吵。从那天开始她就知道,她这半辈子都要栽在贺涵手里。

 

一顿饭从漫天晚霞吃到打烊,贺涵中途去了趟卫生间,唐晶晃着玻璃杯中仅剩的一点威士忌,眯起眼,出神地瞄着玻璃切面上反射的昏黄灯光。老卓指指桌上的瓷酒瓶,“还喝么?”唐晶低下头,使劲摇了两下,短发摇得飞蓬蓬。老卓乐了:“这么节制的醉徒,我还是头一回见。”唐晶把玻璃杯咚地一声搁在桌上,一手托着下巴,迷茫了一会儿,忽然笑着问:“您见过贺涵喝醉么?”老卓也伏下身子,胳膊肘撑在吧台上,高深莫测道:“这你也不知道?”

 

唐晶又摇头,贺涵正好回来,“你们俩又说我什么坏话呢?”老卓站直了,从一旁拿了块抹布拍了拍吧台桌面,“光听醉话了,我这儿打烊了,你快带着姑娘赶紧走。”

 

最后老卓赠她一瓶山崎,贺涵挑眉和她道:“这比你送我的那瓶干红贵多了。”老卓连忙打圆场:“送礼物不在钱,在人。”唐晶已有七八分醉意,只顾千恩万谢。

 

两人回程,汽车前灯劈开两道狭长光明的甬道,引渡他们穿过光怪陆离的霓虹都市。贺涵问她高兴吗,她点点头,后来又想起贺涵开车看不到,就回了句“很高兴”。车载音响放着一首探戈舞曲,Por Una Cabeza,曲调浓郁。她听着听着,忽然很想大哭一场。

 

 

 

《Por una cabeza》

 

de un noble potrillo

que justo en la raya

afloja al llegar,

y que al regresar

parece decir:

No olvidés, hermano,

vos sabés, no hay que jugar.

神气的马儿总是先一头而赢

它不紧不慢,先行一段,

当它回转,它似乎又来叮咛:

兄弟啊,兄弟,你多大的忘性,

赌博这玩意你可不行。

 

Por una cabeza,

metejón de un día

de aquella coqueta

y burlona mujer,

que al jurar sonriendo

el amor que está mintiendo,

quema en una hoguera

todo mi querer.

差一点就赢,差一点就赢,

那轻佻而愉快的女人左右了我的神经,

她直白而强烈的主见摧毁了我的性情,

而当她 微笑着发誓说爱我,

到头来,却又是空口无凭。

 

Por una cabeza,

todas las locuras.

Su boca que besa,

borra la tristeza,

calma la amargura.

差一点就赢,差一点就赢,

所有的疯狂就为那一时间的愚冥。

然而她只轻轻一吻

我的悲伤便一扫而净

心灵的苦涩也大大减轻。

 

Por una cabeza,

si ella me olvida

qué importa perderme

mil veces la vida,

para qué vivir.

差一点就赢,差一点就赢,

如果被她遗忘,

我活着还有什么心情?

千百次地去死又有什么要紧

为什么还要留恋着无谓的生命?

 

Cuántos desengaños,

por una cabeza.

Yo juré mil veces,

no vuelvo a insistir.

Pero si un mirar

me hiere al pasar,

sus labios de fuego

otra vez quiero besar.

欺骗啊欺骗,差一点就赢,

我千百次发誓不在执拧。

但如果她露出示意的眼神,

我还是会靠近她那火一般的嘴唇

再一次与她拥吻。

 

Basta de carreras,

se acabó la timba.

Un final reñido

yo no vuelvo a ver!

Pero si algún pingo

llega a ser fija el domingo,

yo me juego entero.

que le voy a hacer!

够了跑道,够了赌心。

我用不着再等待那相片的冲印,

但如果下一次有马看起来会赢

我还是会押上全部身家

除此外,

我又何德何能?

 

Por una cabeza,

todas las locuras.

Su boca que besa,

borra la tristeza,

calma la amargura.

差一点就赢,差一点就赢,

所有的疯狂就为那一时间的愚冥。

然而她只轻轻一吻

我的悲伤便一扫而净

心灵的苦涩也大大减轻。

 

Por una cabeza,

si ella me olvida

qué importa perderme

mil veces la vida,

para qué vivir.

差一点就赢,差一点就赢,

如果被她遗忘,

我活着还有什么心情?

千百次地去死又有什么要紧

为什么还要留恋着无谓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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