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壶云

今宵风月好

1943年的山城仲夏,大轰炸消停了好些日。总在耳边嗡嗡幻听的警报声终于消散不见,叶碧玉安心不少,出门买菜时也从容,不必担心为躲炸弹跑丢了鞋子。崔中石依然天天跑银行,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只是回家的时间常常推迟,白白让一桌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还要挨一顿碧玉的数落——无非是些女人牢骚么,要么埋怨他不知道被哪个狐狸精勾住,日日回来这么老晚;要么埋怨他手里来来去去那么多票子,家里怎么还这么穷啦。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要死咯,侬看看啥辰光啦,啊哟!八点钟!”崔中石一进家门,迎面就撞上叶碧玉。碧玉去摸他西服里挂着的怀表,一个劲儿把表盘往他眼前凑。崔中石躲着她简直要爬到自己身上的架势,把公文包挂好,单只手去松领带,解西装扣子,另一只手轻轻推她的肩膀:“晓得啦,侬勿要靠上前,天热也热煞,吾衣裳龌龊的嘞。”他不说倒好,一说碧玉便耸了耸鼻子,登时把怀表摔还给他,怪叫道:“侬跟啥人切酒啦?味道老大额!夜饭伐要吃了过头!”

 

中石出了一身汗,湿透了里面小半件白衬衫,脸上也涔涔,心里烦躁,才脱了西装挂在衣架上,又拿下件完整的白衬衫,换掉身上那只做到胸口的小半件,摘下沾了汗快要滑落的金丝边眼镜,半合了眼揉着睛明穴,疲惫道:“今朝行长来请客,吾哪能伐去?可怜吾惦念侬,喝额两杯酒就回来,饭菜嘞侪伐切一口。”

 

碧玉刚要还嘴,崔伯禽就从里屋探了脑袋出来,颠颠地跑过来喊爸爸。中石忙睁开眼戴上眼镜,挂上副笑脸蹲下身把儿子抱起来,亲昵地鼻尖碰鼻尖,柔声问他好不好。小孩子软手软脚地搂住爸爸的脖子,声音软糯似饭团:“爸爸不要和妈妈吵架,妈妈等你一晚上啦。”中石一愣,略略尴尬地移开视线,眼珠堪堪转到碧玉身上,见碧玉也羞得低头。他便回头捏了捏儿子肉乎乎的脸,笑道:“爸爸没有和妈妈吵架呀。”

 

话音未落,鞋跟踩在地板上笃笃笃,碧玉去厨房端菜,嚷他:“个么快来切夜饭。”

 

工作么,总有几顿应酬饭,可渝菜太辣,再丰盛也吃不消,要么就是红酒牛排,茹毛饮血一般,他吃不惯,想来想去竟还是家里的小菜好。叶碧玉深知抓住男人的胃的重要性,嫁人之前就早早学得一手好厨艺,可惜他们婚后在上海只待了不到一年就西迁来重庆,战时物资样样都缺,苦得她只能把几个菜变着花样烧,简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崔中石就着青菜豆腐吃完了一碗米饭,碧玉又把白粥推到他面前——白寥寥的,米都快熬化了。

 

他慢慢舀着粥,轻咳了声,问她:“新学额菜?老早么见侬烧。”碧玉道:“是额,我阿是听一个北平宁教吾额,伊住阿拉楼上嘞。格是地瓜叶,跟豆腐捣碎额掺起来,好吃伐?”中石嗯了一声,埋头喝粥。碧玉又自顾自道:“格能介烂糟糟额菜要介贵啊!”中石听了笑不出来,只沉默地听着妻子的唠叨喝完一碗白粥,便起身要回屋里做账。碧玉老大没趣,却还说:“迭个天热煞,先脱额湿衣裳汏汏浴伐?水侪烧好了末。”中石沉吟了晌,点头说好。

 

中石脱了衬衫才知道碧玉居然翻出来了个浴桶,急劝她不必浪费水,他冲一冲就好了。碧玉弯着腰,哼哧哼哧地把热水倒进浴桶里,热气蒸腾,熏得人又出一身汗:“两样额,浴桶里汏浴末,人泡得来煞根!”中石叹了口气,鼻梁上的眼镜片早蒙上层雾,什么都看不清,也帮不上什么忙,索性摘下眼镜来搁在椅子上,随她去了。

 

碧玉倒好热水便要去收拾碗筷,中石刚躺到水里,忽然又想起什么,猛地坐起来,忙喊住碧玉:“嗳,劳驾看看表,现在啥辰光啦?”碧玉不耐烦地瞪他一眼,在他换下来的衣服里左翻右找,摸出块怀表看了一眼,甩下句“伐到九点钟,侬放心汏”,便走了。

 

伯禽晃晃悠悠地跑到厨房里,白生生藕段似的细胳膊一下抱住碧玉的腰。碧玉正端着洗干净的碗碟要放到橱柜里,被骇了一跳,差点跌碎手里物事,不由骂了句:“啊哟侬个小赤佬,吓煞吾额!”赶忙放好了碗碟,手在衣服上抹干了才去抱小人。伯禽大睁着眼睛问她:“爸爸又去阿里啦?”碧玉不知怎么鼻子一酸,眨了眨眼,等把眼泪眨回去了,才笑着哄他:“爸爸去汏浴额,等一歇还要做账,阿拉先睏觉好不啦?”伯禽摇摇头,很坚定地要等爸爸。

 

崔中石没有洗太久,等碧玉从厨房里抱着伯禽出来了,他也刚好穿戴齐衣服从浴室里走出来。他领着伯禽到书房里坐下,陪着看了几页小人书,和着窗外不息的蝉鸣,一句一句地念书上为数不多的字,声音温柔又懒倦。碧玉难得不出声,就拉了一把椅子陪坐在儿子身边摇蒲扇,看着台灯暖黄的光洒在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的脸上,竟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错觉。

 

“爸爸,大飞机还会来吗?”

 

中石怔了怔,合上书,伸手摸摸小人毛茸茸的脑袋,缓缓说:“不会了,大飞机被竹竿子捅下来啦。”

 

等碧玉终于把伯禽哄睡着了,怀表已经走到十点五分。她坐在床沿发愣,这是她一天里难得找出的来喘息的空子。床头的灯调到最暗,只拢着一方小小的床角,灰尘在那方光束里颤巍巍地飘,无处遁形。她在黑暗里坐了不知多久,想起来起身去找崔中石。

 

书房的灯果然还亮着,从四边的门缝里钻出来告状。碧玉去客厅里倒了一杯水,过来敲书房的门,过了好一会儿门锁才打开。中石一手扶着门板,一手接过碧玉手里的杯子,仰头咕咚灌下整杯水,喉结一耸一耸,像是渴急了。

 

碧玉说:“侬慢一点喝啦。”中石呼了口气,把杯子塞回她手里,略点了点头就要关门。这时客厅里的自鸣钟打了一声响,约摸是到了半点,碧玉忙挡住门,问他:“啥辰光了呀?”中石答:“十点半。”说完又要关门,碧玉又挡住门,继续问:“侬啥辰光忙得完?”中石想了想,说:“大概十一点。”碧玉哦了一声,倒是轮到中石问:“侬阿有啥事体勿想清爽?”碧玉摇头,中石便关上门,重新转上锁,咔吧两声。碧玉心里一下子又空落落的。

 

自鸣钟打了十一响,碧玉蜷着身子侧躺在床沿打盹,迷迷糊糊醒了两次,见床头灯还亮着,又盹过去,半个小时的觉睡得很不安稳。过了一歇,头顶上那束光源彻底消下去,她倒彻底清醒了,猛地睁开眼,黑魆魆一片,只感受到有个人在身边躺下了。她微微撑起身子,那人就轻声问:“吵醒侬啦?”碧玉说没有。

 

过了一歇,碧玉推了推他,他只哼了一声,就算是代问了“做啥”。碧玉气得很,没法子,想着老夫老妻,男小囡都四岁啦,干脆做八爪鱼缠住他。中石吓了一跳,到底还是说出口:“侬做啥?”碧玉咬咬牙,咬着他薄薄的耳垂说:“侬想再要个小人伐?”

 

眼球已经渐渐熟悉了黑暗,人也看得清楚了。本能是难以拒绝的,中石侧头去看碧玉,又不免看到伯禽,小声道:“小人还在额嘛。”碧玉说:“小人睏得死,去客房呀。”

 

崔中石是个寡淡的人,像一片白色,纤毫不染,波澜不惊,叶碧玉相中他的就是这副君子模样,所以上次……上次都快两个月了,女的带小人焦头烂额,男的讨生活焦头烂额,日子过得简直像是偷的。碧玉勾着他的脖子,埋怨他:“侬八日么按时回屋里切夜饭额!八日!吾侪么胃口,啥啊伐想切……”中石就衔住她的嘴唇细细吻,什么也不说,温柔得一塌糊涂。

 

碧玉仰着脖子喘气,她二十六岁,不算老,也不算年轻,而像只熟透的水蜜桃,正是最甜的时候,必须马上就要采摘下来——只要抠开一道口子,桃子皮就能被极轻松地剥落下来,汁水也跟着往下淌,咬上去更是甜蜜蜜,又软又黏。崔中石最大的好处就是有耐心,他揉她、舔她、咬她,婀娜雅致的旗袍下是什么旖旎风光,只有他知道。

 

碧玉有些失神地看着她的丈夫,看着他微皱的眉头、满额的汗、湿得打绺的头发、半开半合的唇,饱涨得难以言说,酥麻感一直蔓延到指尖。她急促地喘气,喊他的名字,他从未答过。一种无法抑制的惶恐降临她的心头,她一下子抓紧了他的胳膊,身子陡然发颤,指甲几乎掐出血印来。

 

中石难得情难自制地,呻/吟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痛的。

 

碧玉终于回归理智,急忙去看掐破了没有。中石任她去看。黑漆漆的也看不清,又不太好意思开灯,只好摸一摸,大抵没掐破。

 

两个人静静躺了一歇,碧玉突然说:“啊哟!侬今夜喝酒额,吾哪能忘特格桩事体!”中石忍不住笑,碧玉臊得又去掐他,他只好告饶,边笑边解释:“只一杯红酒,算勿得数。”

 

又躺了一歇,等汗消下去,自鸣钟响过十二下,碧玉终于起来拣衣服穿,客房老久没人住,猛一来人,全喂蚊子了。中石戴上眼镜穿衣服,都回到主卧去,不然明天伯禽醒了,姆妈和爸爸一个都不在,会被吓到。

 

两人重新躺回大床上,还是凉席好。碧玉凑在他耳边悄悄问:“侬方才同小人讲额桩事体是真阿假?真勿投子弹啦?”

 

中石静了静,说:“个么鬼子日日来,吃伐消。”

 

沉默时间长了些,碧玉道:“好的嘞,吾特开心了。”

 

中石心里澎湃万分,他知道的远比碧玉多,却不再说话,也不能再说话。他翻了个身,把碧玉睁着看他的眼睛捂上:“好唻,快睏觉。”

 

夏蝉一声长过一声。骤雨哗啦啦打过门外的桑树叶。

 

自鸣钟不再响了。

 

 

END

 
 

塑料上海话,原谅我一个山东大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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