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壶云

猫鼠游戏 完

女人在职场,最不缺的就是流言,仿佛女人想要晋升只能有两条路走,一是靠有钱的爹,二是靠有钱的情人——总之都是靠有钱的男人。唐晶十年来在B&T从Associate爬到Engagement Manager,一路就算顺风顺水也是按部就班,该出的成绩一点没少,能力、学历、人脉都不比别人差,但该被人嚼舌根还是要被人嚼舌根。有钱的爹编不出来,有钱的情人倒是有个现成的,哪怕咬死不认,也堵不上别人的嘴。起初唐晶偶然在卫生间听到手底下的Analyst骂她是个攀高枝的老麻雀,还会面无表情地故意站在那两人身后表示她听到了,然后满意地看到镜子里两张惊恐的脸,扬长而去。其实坐回办公室,还是窝火得胃疼。

 

贺涵却不以为意,“有人嚼舌根,是说明他们嫉妒你,说明你厉害;等到哪天你不被人在背后骂了,才说明你完了。”唐晶依旧默然不语,贺涵夹了一个寿司送到她的碟子里,继续说,“再说了,金融圈里混得好的人,哪个不靠爹?哪个不努力?大家知根知底。人家的嘴你堵不上,自己赚来的钱终归是自己的。与其为他们生气,不如多吃两口饭犒劳自己。”

 

唐晶才强笑了笑,“多吃两口饭又要胖了。”贺涵又摇头,“减脂不能靠节食,不如多在跑步机上跑两圈。”

 

贺涵从不澄清两人的关系,无论认还是不认,一概无可奉告;听话是个聪明的选择,唐晶也就什么也不说,任凭外面满城风雨,听多了脸皮也就厚了,爱谁说谁说去。做这行做久了,大概总有些心理变态,他们常常出差,真正相处的时间大抵没有十年那么漫长。唐晶出国去读了一段时间的MBA,期间联系虽不间断,然而贺涵究竟有没有偷腥,她压根没报什么希望——只是,最低线最低线,绝对不能让她知道。

 

反正回沪时是贺涵亲自来机场接的她。他人高,穿着又显眼,被唐晶没费什么力气就看到了。唐晶和同事告别,拖着箱子走到他面前,听他说:“不惊喜?”唐晶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心情不高,就没买他的账:“无事献殷勤,你不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吧?”贺涵一愣,无奈接过她的拉杆箱,推着人出机场,“读MBA才是建立networking的好机会,你倒好,恶人先告状。”

 

唐晶才回过魂来,此时说什么好像都不对,索性圈住他胳膊,不太自然地撒娇说:“哎呀,想你了。”贺涵哼了一声,唐晶偷笑,心里到底放松不少。机场大厅四季如春,至于外面是否隆冬降临,她现在还可以不在乎。

 

她被贺涵载上车回家,本想窝在副驾驶上先眯一会儿,手机一阵疯狂震动把她给搅得不得安宁。她疲惫地打开手机,心想可别是她刚落地就给她派活儿干,来电显示却是罗子君。她刚按下接听键,就差点被哭嚎声吓掉了手机。子君在电话那端号啕着控诉陈俊生找小三,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耐心地安抚下子君,再试图一句一句细问缘由。可子君又哭又闹,什么都讲不清,只求她快些到自己家来,“唐晶呀……你说好的,说好的今天会回上海的,你是不是已经回来啦?求求你……求求你先来我家一趟!陈俊生他就是个王八蛋……”

 

唐晶得把手机拿远了些才不至于被吵得耳聋,无不尴尬地和贺涵打商量:“呃,你能不能先开去我朋友家……”贺涵抿唇,冷着一张脸,说:“我也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他听唐晶的指示在前面路口掉了头,又皱眉道:“真不知道你怎么会交这样的朋友?疯疯癫癫的,我看她老公不出轨才奇怪……”唐晶立刻截住他话头:“请你别这样说。”贺涵耸耸肩,倒也不说话了。

 

驱车赶到罗子君家楼下后,唐晶正纠结要不要让贺涵跟着她一起上去,贺涵直接说:“我在楼下等你。”唐晶松了口气,点点头,自己一人下了车,匆匆上楼去找子君。贺涵等了一个小时,唐晶又匆匆回来,在车窗外招了招手,贺涵才开了门锁,看着她坐进来,截住了她刚要起的话头:“不用提你朋友的事,我没兴趣听。老卓刚进了一条蓝鳍金枪鱼,就留着给你呢。”

 

微信推出的时候,唐晶连大学时爱玩的QQ、校内网都很少再发动态,自然对发朋友圈同样缺乏热情,一年也不一定会发一条,只是偶尔会看一看别人发的东西罢了。朋友圈里的文章大都没什么营养,工作后没人再有时间完整地读一本书,这些书里的名句倒天天在朋友圈见,仿佛读个公众号就可称之为博览群书一样,殊不知这比百衲衣还不如。她再看到那句话时已经是逃离中学的十数年之后,情随事迁,她好像已经忘记了当年读到原句的心情——“结婚若是为了维持生计,那婚姻就是长期卖X。”她第一次有点想把它转给子君,然而过了两秒,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她与贺涵又算是什么?她的确无法撇清,自己的确时时刻刻都受着贺涵或多或少的提点或人情,以至于当她试图设想自己若没有贺涵是否能做到今天这步时,都感觉茫然无从下手。她看不起一路靠着露大腿上来的女人,但有时她也会迷惑于自己的境地。办公室恋情的悲剧大抵源于此。

 

她想问,可是贺涵,你究竟喜欢我哪里呢?你究竟把我放在哪里呢?

 

然而世间事总是遗憾叠着遗憾,这句话在她心里憋了好些年,还不及问,朋友圈就炸了锅:一个名不见经传的Vivian不知道哪来的本事,在朋友圈上传了一张在贺涵床上的自拍。这八卦不论真假,都足够让圈里讨论个半年。当然,人们最期待的还是唐晶的回应,倘若有了回应,这八卦炒一年也不成问题。

 

但是唐晶没有回应。真可笑,她从微信上看到别人小窗发给她的截图时,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贺涵曾经教给她的话:“你越处于弱势,就要越不卑不亢,绝不能露怯,绝不能给对手想要的东西。”

 

贺涵人不在公司,唐晶就坐镇这里,大项目落在肩上,她说加班,没人敢走。周五晚上的CBD灯火通明,人人都想下班回家放周末,几十层楼的落地窗外是外滩路上盘旋流动的车辆,夜色里江上依然船来船往,不分昼夜,然而落地窗内静得只有键盘敲击的声音,种种不怀好意的躁动在宁静中疯狂滋长。唐晶坐在笔电前,四肢冰凉,如堕冰窖,久违地感觉到六七年前的如芒在背,却决不会再有一个贺涵替她解围。公司里到处都是玻璃,像千丝万缕的互联网,人人透明又遥远,无处躲藏却壁垒森严。她机械地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PPT上,屏幕辐射的青白光线却似乎太过刺眼,她被耀得快要落下泪来。

 

半个小时后,公司里爆发出一片小小的欢呼——唐晶叫秘书给每个人定了一杯星巴克。她从办公室里出来,妆容完美,笑容适度,怀柔了一众苦加班的搬砖社畜。至于什么十八线的Vivian,她打了几个电话,差不多就弄清了这个人的底细;她在空无一人的公司里枯坐一夜,没有收到贺涵的一条消息。

 

不过贺涵出的这趟差,实在是哪里都不顺,有人跑到他床上自拍不说,见客户居然也千载难逢地碰了壁。一周后他从纸醉金迷的香港飞回了上海,一下飞机就到了公司,从打卡到坐回办公室,一路优哉游哉,如他身上妥帖修身的西装一般挑不出一点毛病,仿佛谈判失败的不是他,一整周八卦旋涡的中心也不是他。他只是在路过唐晶办公室的时候隔着玻璃向里多看了一眼,觉得唐晶好像又把短发剪得短了一些。

 

两人一整日除了公事外没有私人交流,下班前一刻钟唐晶收到一条微信:“要不要一起走?我在酱子订了位子。”唐晶盯了半晌,关掉手机,没理。一刻钟后贺涵干脆敲开她办公室的门,两手插在西装裤的外兜里,慢悠悠走进来,低头哄她:“唐总,下班了。”

 

唐晶这才舍得把目光分给他。深冬的夜幕早早降临,火树银花的繁华都市虚托着黑魆魆的夜空,她借灯光看贺涵,看清他眼眶下若有若无的青黑印子,心里翻腾出一丝惨烈的快意。她关上笔电,好整以暇地抬了抬头,第一次悟到占领道德高地的好处:“我今天不想吃生冷的东西。”贺涵一怔,马上又从容道:“那就去我家,我下厨。”唐晶从转椅上站起来,绕过他去拿大衣,“别哄我了,出差半个月,你家冰箱里还能有什么?来我家吧,我也不要求你做三菜一汤了,下个火锅就好。”

 

破天荒第一次,回家路上是唐晶掌舵,轮到贺涵坐副驾驶,莫名的滑稽。晚高峰的路段广播不是这里堵就是那里堵,唐晶听得无聊,索性关了电台放音乐。Bocelli的歌声悠扬地环绕在密闭车厢里,“Wise men say,only fools rush in...”他们沉默地听了一轮,贺涵忽然开口,跟着唱了两句。

 

“For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唐晶紧紧握着方向盘,眼前灯火迷离。下一首曲子的前奏刚刚响起,她就把车载音响彻底关死,冷冷道:“你一见钟情的又不是我。”贺涵猛地坐直,安全带紧绷在身前,他侧身看唐晶:“这是个误会,我和Vivian什么也没有,我喝醉了,醒来就看见她发的朋友圈,我叫她删了,她不肯,我能怎么办?”唐晶深深地吸气,企图把泪水憋回眼眶,声音却藏不住颤抖:“我凭什么信你?”贺涵苦笑一声,又重重靠回了座椅靠背,低声道:“凭这十年,难道不行么?”唐晶终于落下泪来。

 

漫长的跋涉后,他们回到家。

 

布艺窗帘紧紧遮住了巨大的玻璃,巨大的黑暗将他们包裹。火锅已经冷了,不断震动的手机闪着荧光在桌上扭来扭去,但是没人去在意这些事。浴室的镜子里映出唐晶即将三十四岁的脸,她来不及恐惧,这张脸就被蒸腾的水汽模糊了。她不合时宜地下定了一个决心,要去接手那个香港的case。

 

贺涵送给她一对菱格纹图案的白金镶钻耳环,轻声说:“对不起。”她不说话,他便继续说:“生日快乐——我记得这一天,平安夜。”她只是听着,忽然感到一种莫大的疲倦,既不想接受,也懒得推开,她觉得自己现在像个锈住的机器人,动一下都咔嚓作响。

 

这对耳环妥帖地躺在盒子里,悬在半空,半天没有归宿。贺涵等了很久,终于把它合好,搁在桌上,沉默了半晌,才又道:“如果这是戒指,你会接受吗?”

 

唐晶还是没有说话。她想笑。于是她就真的笑了,笑得几乎坐不起来,笑得几乎要掉出泪来。谈了十年的恋爱,还不如一个疑似出轨抓得住人心,早知道如此,她何必十年里闭目塞耳,连贺涵私生活的一分一毫都不敢多窥探一步——不过她也庆幸,她是如今有吊得住贺涵的底气了,才能逼得贺涵向她求婚而不是提出分手。

 

贺涵忍着听完这场笑,唐晶居然心情很好似的,大着胆点了点他的鼻尖,说:“你不用为了我说违心的话。”

 

她丢下贺涵一个人,去书房看邮件去了。

 

灯亮了一夜。这是2016年的平安夜,无人入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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