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壶云

猫鼠游戏 1

唐晶刚到B&T上班时,只是个不知何时才能转正的实习生,boss年轻有为,人也风流倜傥,可惜是个工作狂,虽不乏年年有实习生挤破头想跟他干,但是结局多半惨淡,不是被贺魔头炒了鱿鱼,就是实在跟不上他连轴转的节奏,主动请辞了。唐晶险之又险地通过了面试,头一天上班正是上海的伏旱天,摩天大楼上的落地玻璃盛满阳光,近乎灿烂地盛开在空调温度过低的办公室里,让人不免怀疑现实的真假。

 

她是挤地铁来上班的。早高峰的地铁站人潮翻涌,她被推搡在人群里,细跟的高跟鞋差点折戟,但脚踝仍不能幸免于难,狠狠崴在仿佛要通天的台阶上。她一下歪到,痛得几乎要哭出来,举目四顾,来往奔食的人依旧匆匆,人人似被罩在个玻璃罩里,谁与谁都没关系,自然不会有人来关心一个崴了脚的女人。她仰头把泪咽下去,不愿意哭花了妆。

 

好在写字楼就建在地铁站旁,她拎着高跟鞋,一瘸一拐走到旋转门前,才半蹲着把鞋子撂下再穿上,割掉尾巴的小美人鱼似的,一步一颤,被旋转门推挤进大楼里。

 

数年后她与贺涵提起这段往事,本想故作出风淡云轻的样子,却不料贺涵听完挑高了眉,说:“果真是你。”她怔住,贺涵又接道那日他的车被送去4S店维修,百年不遇挤了一回地铁,出站时人海茫茫,却看见个女士跌在台阶上好不可怜。然而他到底没有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骨柔肠,擦肩而过,连伊是长发短发都记不清楚,匆匆进了写字楼。巧的是当天上午他一一和几个实习生训了话后,端着咖啡向后倚在老板椅上,隔着玻璃门看一派水新的韭菜似的实习生鱼贯而出,却瞅见一个女实习生脚有些跛,几乎立刻就想起了早上在地铁站刚看到的女士。

 

“原来真的是你。”贺涵又重复了一遍,笑道,“当时我就想,崴了脚——看起来还伤得不轻——工作一天下来居然看不出异样,还以为是我看错了。”

 

唐晶讷讷道:“啊,我用冰水马上镇了镇,也不太严重。”其实下班之后她出了公司痛得几乎麻木了,回家后发现脚腕肿得老高,吓得她一面哭一面和罗子君打电话,风风火火去医院急诊看过了,幸好没伤到骨头,虚惊一场。不过个中辛苦,她不必与贺涵分享。年少的狼狈事,她玩笑着讲给贺涵听是一回事,贺涵亲眼见了又是一回事,她自然不愿意真正暴露给贺涵什么不体面的样子。话说回来,想必贺涵早就确认那狼狈样的女士确凿是她,不然她或许也不会成为当时唯一一个被选中留在贺涵身边的实习生了。想她当年还天真得意地以为自己有什么工作上的过人天赋,现在想来,大概只是能忍一条打动了他罢了。不过贺涵体贴,知道她要强,直到今日她自己提及,才挑了个圆滑的说法来讲给她听。念及此,她又不免有些怅惘,好像她翻了几个筋斗云,自以为十万八千里,却还是翻不过贺涵的五指山。

 

与贺涵相熟乃至相恋的日日夜夜,唐晶闭上眼,一帧帧画面电影似的历历在目。有人说同行恋爱好,共同话题多,沟通起来方便;有人说同行最好不要恋爱,除却没有新鲜感和神秘感,在公司就已经够累了,岂能再把工作话题再带到生活中受罪。她和贺涵,不光是同行,还同处一个公司里做同事,自然是把优点缺点都占全了。然而年复一年,他们两个竟能始终如一似的演着金童玉女,长久到唐晶自己都恍惚了。

 

只是,至今也没有结婚,甚至同居也谈不上。

 

唐晶与贺涵正式确立恋爱关系的时候她还寄居他人篱下,谈了两个多月,罗子君才从唐晶接到的贺涵的一个电话里得知这件事,当即就大叫她不仗义,这样大的事也不和她说。姊妹二人闹作一团,唐晶才咕哝一句:“只是恋爱而已。”

 

子君抱着靠枕窝在绒软的布艺沙发里,拿脚去踢一踢唐晶的腿,才不管什么恋爱不恋爱,只顾笑着问她:“未来的贺太太,你什么时候搬到贺涵的大宅子里去呀?”

 

唐晶又摇头:“我不搬到他那里去住。”

 

子君愣了,以为是贺涵铁公鸡,当即就像上战场似的一扔靠枕,要把他痛骂一顿,唐晶慌忙止住她话头,无奈解释说是自己早看中了一套房,首付都要攒够了,已经和中介定好,一两个月就好搬进去住。那房子虽说是旧房子,但面积不小,而且地段好,现在上海寸土寸金,未来肯定升值不少。子君被她安抚下来,想了一阵儿,还是叫:“侬啊,憨!反正你们两个早晚都要住到一起,这笔钱你买辆车跑跑,买个包包戴戴多好!两个人要两套房子做什么,积灰呀?”

 

唐晶一五一十摊开和她讲:“我们只恋爱,不谈结婚。他的房子是他的,我的房子是我的,我们的财产是独立的。”

 

子君更不能理解了:“什么只恋爱不结婚,毛主席讲过的哦,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我看你别被那个什么贺涵给骗了,什么财产要独立哦,两个人要在一起哎,你一件我一件拎那么清,还在一起有啥意思?我跟你讲呀唐晶,男人赚钱就是要给女人花的,你看俊生每天挣钱不都是要给我花的……”唐晶听得太阳穴突突跳,只觉得罗子君涂得鲜红鲜红的嘴唇就要把自己给吞了。电视机里喧嚣着八点档男女主争吵的肥皂剧,头顶上花式繁复的吊灯沉沉坠着,洗衣机开始像子君一样尖叫;她听见子君高声呵斥着保姆去晾衣服,眼前那个大学里勤勉恬静的女学生仿佛一夕之间化作了泡影,瞬间惊出她一身冷汗。贺涵也许是对的。她想。她绝不能和贺涵结婚——至少,现在,不能。

 

唐晶从罗子君家中出来,再三客气不成,最后还是被陈俊生一路载回自己租住的公寓。她坐在后排靠窗,只扭头看上海霓虹变幻的夜景,不与俊生搭话,俊生也就闷头开车,不发一言,一时车厢中只有车载广播的孤零零地喧闹着,张家长李家短的,越听越烦躁。唐晶下意识拿指甲抠控制车窗的按钮,降下一截车窗,好让江风吹进来散散心。俊生居然细心,趁着红灯把广播关掉,从扶手箱里摸出一盘磁带放上,是段钢琴曲。

 

唐晶一怔,终于不看夜景,转回头来疑惑地看向俊生的后脑勺。她不喜欢俊生,甚至还有些看不起他,嫌他软弱,接人待物一团和气;又怕子君大学毕业,刚工作半年就辞职就嫁给了他,别知人知面不知心,被这个笑面虎给哄骗了。好在两人结婚至今,倒算是和睦,俊生也没有婚后即刻换副面孔,真算是尽心竭力,挣的钱全给太太花,让她对他的态度稍稍有所改观——换做了另一种嫌弃。在外面累死累活,在家里还要低声下气,这不叫窝囊叫什么?她居高临下地想,贺涵就不会这样。

 

俊生也从后视镜里看她,像是很憨厚地冲她笑一笑:“子君爱听广播,说好听了是热闹,说难听了就是聒噪。你和她不一样,肯定听不惯,还是钢琴配你。”唐晶下意识报以他礼节式的微笑,有些僵硬,好在两人在后视镜里的眼神一触便错开,像两条相交线,仅交一次,永不相见。接着红灯变换绿灯,车子又缓缓启动了。只是那貌似配她的钢琴声清清冷冷,车里冷气也开得足,听得她手脚也冷,心也冷。

 

两人相安无事到了公寓楼下,唐晶关上车门,俊生也刚刚开门下车,还是那副憨厚得傻相的脸,平白无故让她窝火,却发不出火来。她平了平心绪,尽量不让自己那么硬邦邦地说:“谢谢你送我回来。”俊生一叠声“应该的”,她仍挂着最客气的微笑,寒暄几句,终于告别。

 

唐晶扔下挎包,踢开高跟鞋,光着脚,一下子扑倒在沙发上,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门铃忽然大响,逼得她不得不爬起来去接。她疑惑着拿起听筒,没有说话,只听见一声“唐晶”。电流输送来的声音失真不少,可她还是听出了是贺涵。

 

贺涵看见她,先是笑,很抱歉似的:“这么晚,打扰你了。”唐晶迎他进屋,紧张地四下打量,还好自己的生活习惯良好,茶几上没有开了一半的零食袋子,厨房里没有剩菜剩饭,卫生间也没有脏衣服,这让她稍稍安下心来。她问:“你要不要喝水?”说着就要去拿杯子,结果被贺涵轻轻握住一截手腕,“干吗这么客气?招待客人似的。”唐晶便在他身边坐下,反唇相讥:“是你先和我客气的。”贺涵于是更放声地笑了笑,唐晶紧绷的神经暂时松弛下来。

 

唐晶又问他:“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她刚才看过挂钟,整十点,然而贺涵挑剔,她大多都是被载到贺涵家中,或者在他看得上的宾馆开一间房,到她家里来还是第一次。贺涵抓着她的手还没放,因此就借力靠近了些:“想你了,就来了。怎么,不允许?”唐晶觉得耳根子有些烫,说不心跳是假的。

 

贺涵到底没做什么,说完又坐得笔直些,问她:“你一直住这里?”唐晶答:“之前还住过朋友家,然后搬来了,不过一两个月之后就又要搬走了。”贺涵一怔,忘记了松手,“搬走?”唐晶点头:“我很早就看中了一套房子,过一两个月我就能攒够首付入住了,房贷慢慢还。”贺涵沉吟一晌,恍若终于想起来似的松开手,重新笑起来,“很好。投资不动产是对的,中国人从古至今都重地契,钱可以不是钱,但房子还是房子。”唐晶垂下头,手腕那截温度仿佛仍还留着,又仿佛一点一点消退下去。先前那段对话里他们是一对恋人,说到房子就又疏远了。她拿不准贺涵的心思,不知他此趟来是不是想邀她去他那座大宅子里做只金丝雀——不管是不是,她是决计不会去的。想到这里,她又松了口气,几乎有些神定气闲的感觉。她想贺涵这样的人,投怀送抱的不在少数,那房子里不知住过多少女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也不少,她若想抓住贺涵,就要学会怎样不依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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